影空。蕈類生長之地

　　我醒來的時候，人在一班火車上。

　　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搭上這班車的，更不記得要去哪裡。我似乎遺失了某個重要的東西，鄰座戴著耳機的少女知道是什麼，但是她不說。

　　直到列車抵達終點，我都沒有想起我弄丟了什麼。  

【　黃　泉　路　】　　

　　哐啷。哐啷。

　　好亮。

　　搖搖晃晃的色塊漸漸凝聚起來，變成一片玻璃，倒映著一顆毛絨絨的、栗色的腦袋（過了一會兒，我才認出這個像鳥巢一樣的東西是我自己的頭）。玻璃的另一邊是飛奔而過的灰色電線杆，更遠一些，是一大片田地，長著綠油油的長草。不像稻田，可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植物。

　　列車碾過鐵軌的聲音，像母親的心跳一樣規律。

　　哐啷。哐啷。

　　糟糕，這裡是哪裡？我不會坐過站了吧？

　　坐在我右邊的少女戴著耳機，睡得四仰八叉。我稍微撐起身體，想看看前面有沒有誰是清醒的，剛好就看見前面的車廂門打開，一對小姊弟走進來。

　　小男孩拉著他姊姊的衣角，「就開一包，一包就好。」不過大女孩不予理會。小姊弟通過了長長的走道，一直到我前面那一排座椅，女孩才把小男孩趕進靠窗的位置。

　　我想向他們詢問下一站是哪裡，於是出聲：「請問──」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

　　回答我的，卻是剛才還在熟睡的耳機少女。

　　她揉揉眼睛，對回頭察看的大女孩禮貌地一笑，又把視線投向我。大女孩看看，覺得我不是在叫她，又轉回去。

　　前座的小男孩還在吵，聽那內容大概是想開一包餅乾邊坐車邊吃吧，可是大女孩的後腦杓左右搖了搖，看樣子是沒有答應。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耳機少女又問了一次。

　　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耳機少女在說什麼。我看著她的臉，過了好一陣子，才突然想起本來想問的問題。

　　「下一站是哪裡？」我問她。

　　「啊，下一站是終點。」耳機少女用著輕鬆的語氣這麼回答。

　　「終點！」睡過頭了！絕對是睡過頭了！

　　我忽然發出的驚叫，讓前座的大女孩又回頭看了一眼。

　　耳機少女說：「有什麼問題嗎？」

　　「我好像坐過站了，」在車上睡到整個人都傻了，醒來的時候還差點沒認出玻璃窗裡的自己，「我本來是要到……呃……」

　　我本來是要到哪裡？

　　「坐過站了？怎麼會呢？」耳機少女輕快地說，「這班列車只有起點和終點而已呀。」

　　「啊？」

　　我的思緒在那瞬間停了一下，嘴巴不由自主地發出奇怪的聲音。耳機少女大概是以為我沒聽清楚，又重複了一遍：

　　「這條路線只有起點和終點兩個車站，所以放心吧，不可能坐過站喔。」

　　「這樣嗎……謝謝。」

　　總覺得哪裡不對勁。

　　「不客氣。」

　　耳機少女躺回椅背上，慵懶地瞇起眼睛。而我又轉頭看著窗外。

　　景色不知何時從田地變成了一片樹林，光影一閃而過，弄得整個車廂時明時暗。

　　哐啷。哐啷。

　　火車行進時發出的單調聲音又讓我昏昏欲睡，可我總是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，所以始終沒能真正睡過去。

　　前座的小男孩終於鬧騰夠了，安靜下來。他起先還興致勃勃地往窗外看，後來大概是累了，漸漸就靠在椅背上沒了動靜，約莫是睡了。

　　火車離開了樹林，窗外的視野變得寬闊起來。我們來到了海邊。

　　不知何時，時間已經接近傍晚，反射了陽光的大海熠熠生輝。列車駛過被海水覆蓋的鐵軌時，發出溫柔的嘶嘶聲。

　　……建在海面上的鐵軌？

　　似乎有哪裡很奇怪，但我又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。大女孩這時拿起一件白色外套，披在她那正在熟睡的弟弟身上。

　　對了，我是不是也應該找件外套……給誰？

　　總覺得我似乎忘記了某個很重要、很重要的東西。如果不想起來的話，一定又會……

　　哐啷。哐啷。

　　又會……會怎麼樣？

　　我環顧車廂，試著回想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麼。除了車輪碾過鐵軌、以及機械運作的聲音之外，車裡非常安靜。車上的乘客們，包括前座的大女孩，不知什麼時候，全都睡著了。

　　我忽然聽見耳機少女問：「在找什麼嗎？」

　　我呆呆地望著她。我覺得她似乎什麼都知道，但我卻不記得自己想問什麼。我只能告訴她：「不，沒什麼。」

　　耳機少女迎上了我的視線，友善地微笑。

　　「沒什麼事的話，就稍微準備一下吧，終點站已經快到了。」

　　她對我說完之後，就走到前排，輕輕拍醒前座的小姊弟。

　　「要到終點站了喔。」

　　接著又繼續往前走，「醒醒，要到終點了。」一個一個將車上的乘客叫醒。

　　耳機少女叫醒全車的人之後，就又走回她的位置，坐下。

　　哐啷。哐啷。

　　列車開始減速。

　　哐─啷─

　　拉環與車頂構成了奇妙的角度，然後慢慢地又垂直。

　　嘶──

　　列車停住了。

　　車上的乘客開始依序移動下車，那對小姊弟一前一後，爬出了座位，我也急忙跟在他們後面下車。

　　車站一下子就變得人山人海。

　　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，如果車站裡只有我一個人的話，也許我會一直站在月台，直到被站務人員趕走。可是人群推擠著，我也慢慢被推向檢票口。

　　沒有人說話，每個人都兀自通過檢票口，走進月台外的光亮之中，消失了蹤影。

　　其實、如果真的想不起目的地的話，我應該先出車站再說，畢竟說不定有人就在外面等我。可是我卻鬼使神差地回頭往列車的方向看過去，發現耳機少女站在車廂門口，臉上帶著微笑。

　　──對了，還得問她一件事。說好了等到達終點站，她就會回答的。

　　我不知道要問她什麼，也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和她做了這樣的約定，但不知怎麼的，「到了終點，她就會回答所有問題」這樣的想法，卻毫無理由地浮現在我心裡。

　　這驅使著我撥開往檢票口的人潮，一步一步，朝耳機少女的方向走去。

　　我在往回走的時候看見剛才坐在我前座的大女孩，被人群推往檢票口。她一臉茫然地東張西望，像是在尋找什麼人，可是她弟弟分明就在她跟前。小姊弟一起走進了檢票口，而大女孩卻一直都沒注意到她弟弟。

　　月台漸漸空了。

　　等我走到耳機少女面前時，才聽見她說：「怎麼不走？」

　　「我想問妳一個問題。」

　　「問吧。」

　　不由自主地，我的牙關闔了起來，舌尖頂住上顎，似乎是下意識想說出某個J、R，S或者Z開頭的字。但我最終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耳機少女沒有催促我，她就那樣氣定神閒地倚著車門，像是早就知道我想問什麼，可是卻不肯給我任何提示。

　　我看著她，什麼都想不起來，卻一點也不覺得焦躁。我不知道我在原地思考了多久（不過時間應該不是太長），注意力就被耳機少女臉上的表情吸引過去。

　　她原本專心地看著我，等著我的問題，但突然間她的視線移開了，落在我身後的某處，然後就笑了起來。

　　我回過頭，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。

　　檢票口旁邊的角落，有個年輕人站在那裡。他面無表情，一雙透著一股子冷漠的眼睛看著我們，不知道在那裡待多久了。

　　視線交會時，那個年輕人愣了一下，然後就朝我們這裡走過來。可能是我的表情太疑惑了，年輕人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，不走了。

　　他的表情沒怎麼變化，可我就是看得出來，他的眼睛裡這時已經不是冷漠了，而是徹頭徹尾的猶豫。他張開嘴，似乎是想說什麼，可是隨後就皺起眉，一臉苦惱，有點像剛才我想不起要說什麼時的樣子。

　　我忽然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。

　　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就笑了。不是覺得滑稽而發笑，也不是禮貌性的疏離微笑，我只是忽然就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。

　　我猜我現在的笑容肯定燦爛得不成樣子，因為那個年輕人在看到我笑的時候，眼睛有些瞇起來，好像被陽光照到，覺得很刺眼。

　　我想都沒想，就迎上前，墊起腳尖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。

　　──找到了。

　　腦子裡有個聲音這麼對我說。

　　「走吧。」

　　那個年輕人說完，就拉著我，走向檢票口。我正要邁步，就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。耳機少女迎上我的視線。

　　「別再年紀輕輕就跑來了，」她說，然後又輕輕推我，「你該走了……再見。」

　　「嗯。」

　　我向她點頭，接著就走到那個年輕人身邊。

　　我們走進去之前，我又回頭望了一眼，發現耳機少女仍然站在原處，目送著我們離開。

　　我忽然明白過來，忍不住又笑了。

　　「再見。」我用口型向她說。

　　下輩子見。

　　【黃泉路。End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