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空。蕈類生長之地

　　令人不安的石膏像奪去人們的目光與心神。

　　但祂終究只是死物。

【月光照耀，沙漠中的故事。】　　　

　　一、石膏像

　　「無庸置疑地，巴格達市中心是熱鬧的地方。波斯的象牙、天竺的香料、來自米息的美麗女奴……當然、還有中原的絲綢與茶葉。你可知道，我們中原的東西在那裡是千金難換的珍寶。由遠地而來的商隊聚集在一起，他們旁邊，珍禽異獸的毛皮堆積如山。工匠把明亮的珠子鑲在異獸的眼皮下，那早已死去的獸皮看起來就栩栩如生。」

　　「街道邊，深目大眼的異國女子身上，掛著琳瑯滿目的飾品：黃金、翡翠、絢麗的鳥羽、綿密柔軟的絲綢頭巾、像鮮血一樣豔紅的寶石，她們就只用這些華美的東西遮擋胴體，除此之外一絲不掛。紡織工枯瘦乾癟的手指下，紅色橙色交織的羊毛毯華美而珍貴，這些外國來的女奴就在那上面翩翩起舞。」

　　「這其中有一對特別漂亮的孿生姊妹。當她們在地毯上跳舞，古銅色皮膚上掛著的細密汗水就像水晶一樣奪目，圓潤的乳房如同待在柔軟蚌肉中的珍珠一樣玲瓏可愛，那扭動著的細腰像是雨林裡的金蚺，魅惑而危險。可當她們不跳舞時，和其他的女奴待在一起，卻又像她們祖國所出產的鑽石一樣，安靜而絢麗。」

　　「這對美貌的姊妹引起了巴格達所有富商的覬覦，他們向孿生姊妹的主人奉上珍貴的禮物，想將兩位少女帶回自己的國家。奴隸販子見錢眼開，竟然就把所有禮物都收下，然後帶上所有家當以及他的奴隸們，趁著月黑風高逃出了巴格達。但是在出城後沒多久，事跡就敗露了，商人們帶著傭兵團追去，兩方人馬就在沙漠邊緣發生了爭執。」

　　「弄巧成拙的奴隸販子橫死異鄉，他那群漂亮的少年少女們有的在混戰中被殺，有的逃進沙漠裡不知所終，而大部分則是被商人以及傭兵帶走，繼續他們的奴隸生涯。至於那美麗的孿生姊妹，一個在械鬥後就失蹤了，不知是死了還是逃走了，另一個卻被帶回了巴格達城裡，事後又引起富商間的爭鬥。他們帶著剽悍的傭兵在城內城外到處交戰，一方面在市場裡也展開了激烈的金錢戰爭。」

　　「波及整個巴格達的爭鬥當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，那段時間裡，每個人都在相互詢問新的情況。得到人們的高度注意，也使得那漂亮的女奴不至於一下子失去庇護。」

　　「如果人們就這樣一直注意事件的發展，說不定那些相互爭奪的富商會扛不住眾人的觀感，將女奴讓給能真正對她好的人吧。可惜、到了最後，異國美人的歸屬卻無人關注──接下來是我要說的故事，因為太過奇異，在這事發生後，竟然就沒有人有餘裕去關注異鄉來的美麗女奴了。」

　　「巴格達城外來了一群基督徒──那群人看起來像一群營養不良的乞丐，瘦得肋骨、顴骨都突出來，眼窩深陷，身上佈滿肥碩的虱子，就像惡鬼一樣恐怖而且噁心。所有人幾乎都衣不蔽體，指甲裡全是污垢。他們身上的毛髮，不分男女，全都沉重地糾結在一起，也不知多久沒清理了。這群人和富庶熱鬧的巴格達完全不相容，不過他們也沒有進城，就只是在城外搭起帳篷──破舊骯髒的褐色布料，用幾枝樹枝撐起來的臨時庇護所。他們的衛生習慣極差，甚至只要接近城門，就可以嗅到城外糞便與腐屍混合在一起的沖天惡臭。」

　　「他們雖然骯髒又貧窮，但卻是自視甚高的一群人。我自己分不清這些宗教之間的派別，不過、城外的這群基督徒，之所以沒有進入巴格達，據說就是因為不屑與『異教徒』同處一地。關於這點，我就不太瞭解了，巴格達城內也有基督徒，但城外的人卻也把城內的基督徒當作異教徒。這不、明明都是信仰同一個宗教的人不是嗎？」

　　「總之、這樣一個排外的小團體，應該就這樣默默地在城外駐紮，默默地離開，完全不會引起他人注意的才對，但是、這群敵意很強的基督徒卻變成了巴格達城內的話題……不、不是他們變成話題，或許該說是他們帶來的一項東西，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。」

　　「起初只是傳言。那群人的確是挺招人厭惡的，有小孩子就用蠟封住鼻孔，跑去城外的營地，想對那群乞丐一般的異鄉人惡作劇，沒想到在骯髒的帳篷裡，他們卻見到了奇異的東西。消息傳出來，就有越來越多人抱著好奇心，偷偷過去看。那群基督徒既然不屑與『異教徒』相處，當然更不願意讓人窺見他們的寶物，拚命地將前來的人們擋住。」

　　「不過，人的好奇心不可能就這樣被擋回去。沒多久，就有人說城外的基督徒在帳篷裡藏了一個時間被停止的，擁有無上美貌的神祇。前去觀看神祇的人越來越多，那群排外的基督徒儘管想要護著他們的神不被人看見，卻也抵擋不了那麼多人的窺視。終於有一天，巴格達城外發生了暴動，異鄉人寒酸發臭的帳篷被瘋狂的群眾拆除，謠言裡的神明終於暴露在天方的陽光之下。」

　　「巴格達人傾城而出，基督徒、穆斯林、祆教徒、商人、工匠、地方官、伶人，不分身份地位，全都圍在那奇異的東西四周。」

　　「藏在帳篷裡的，確實、你要是說祂是一位神祇，恐怕見過祂的人也都無法反駁。祂的身上，沒有珍貴的寶石，沒有鮮豔的顏料，也沒有安裝什麼精巧的機關。對，就是你說的，像是讓神像從口中流出葡萄酒之類的那種機關。」

　　「那是一個擁有女人形象的雕塑，一尊普通的、白色的石膏像，然而呈現給世界的模樣卻是不可方物、極其美麗的。祂就像鐘乳石洞裡的地下湖一樣，安靜、燦爛，像是沉澱了數千年，最後又顯露出暮星初昇時乍放的絢麗光華。」

　　「祂張開雙手，像是一個要給予孩子擁抱的母親，可是祂臉上那冷漠的表情不是慈愛，不是悲憫，而是全然脫離這個世界的……神聖。」

　　「有些人看見那尊石膏像，就想起那引起商人間互相爭伐，最後下落不明的美麗女奴，但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這樣的聯想。他們只覺得祂的容顏有些熟悉，除此之外，再無其他。」

　　「那張將時間以及目光都凝住的豔麗臉孔，安靜地、平和地，像是看著什麼，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著，祂用沒有人聽得見的聲音，訴說著只要一出口就會被風吹散的話語。」

　　「那是一個攤在陽光之下，卻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的故事，一尊令人不安的石膏像。」

　　「此時此刻的巴格達，是一座空城。她的子民全都背對著她，圍在一座塑像旁邊。他們想要用迷戀的眼神望著石膏像，卻又對祂退避三舍。」

　　「沒有人想要接近祂。人們在遠處指指點點，只說祂都知道。」

　　老傭兵這時壓下了聲音。

　　「什麼都知道。」

　　【Stories in Moonlit Desert。to be continue…】